近有王长坤先生在《光明日报》发表《关于“鲁迅”笔名的索隐》一文(下略称“王文”),对“鲁迅”这一笔名的“深意”进行探赜索隐道:“‘鲁’取自母姓,‘迅’古意为狼子”,故该笔名可被“理解为牝狼的一个有大力的儿子”;而鲁迅之所以“以母为姓,以禽兽为名”、“把自己比喻成一个牝狼的儿子”,是在对“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”这一旧时代天经地义的命题进行否定,“无父无君的人既然是禽兽,那么我就是禽,我就无父无君,无纲常名教,我就‘超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’,我就不受旧时代的束缚,我就可以迅猛奋起,顽强地向旧势力、旧思想、旧文化作坚决的攻击”,所以该笔名“反映了鲁迅反封建的思想,以及同旧时代决裂,与之作坚决斗争的决心,表现了一个革命者的伟大抱负。”
王文从“鲁迅”二字“索”出的新谜底,奇则奇矣,然笔者对此却不敢苟同。
“‘鲁’取自母姓”固无庸置疑,但“‘迅’古意为狼子”之说,又何以为据?王文未能从古代典籍中寻找到任何一条语言实践中的例句,其赖以立论者,仅仅是引自《尔雅·释兽》中的半句话(而且,就是这半句话,王文的作者似乎也并未真正读懂):“牝狼,其子,绝有力,迅”(标点一仍王文——引者注)。靠这半句话9个字,便能得出“‘迅’古意为狼子”的结论吗?不能,完全不能!
查《尔雅》,王文所引的那句话的完整文字为:“狼:牡‘’,牝‘狼’,其子‘’;绝有力‘迅’”(按:标点为引者所加)。郝懿行所撰义疏曰:“《诗》云:‘并驱从两狼兮’,疏引舍人曰:‘狼,牡曰,牝名狼,其子名,绝有力者名迅。’孙炎曰:‘迅,疾也’。”将《尔雅》中的这段文字译作白话形式,即:〔狼〕公的叫“”,母的叫“狼”,其崽叫“”,狼之“绝有力”者称“迅”。——显然,这里“牝狼”不是偏正结构而是主谓结构,其意不是“母狼”,而是说狼(共名)中的雌性(《广雅·释兽》:“牝,雌也”)叫作“狼”(专名);“迅”也不是“狼子”的专指,而是说狼(共名)中的“绝有力”者为“迅”(这点可举出许多例子来证明,如《经籍诂》、《尔雅郭注义疏》等书在引用上述文字时便径作“狼绝有力,迅”;再如《尔雅·释兽》在“麋”条和“兔”条中分别有“绝有力,狄”、“绝有力,欣”的释语,“狄”和“欣”皆非专指麋之子和兔之子,而是说麋中的“绝有力”者为“狄”,兔中的“绝有力”者为“欣”)。可见,王文关于“迅”字意为“牝狼的一个有大力的儿子”的说法,是根本站不住脚的。
其实,“鲁迅”这一笔名本已无“隐”可“索”。该笔名于《狂人日记》发表时首次使用,其后不久,鲁迅曾就这一笔名当面对其好友许寿裳作过一番解释:“因为新青年编辑者不愿意有别号一般的署名,我从前用过迅行的别号是你所知道的,所以临时命名如此。理由是:(一)母亲姓鲁,(二)周鲁是同姓之国,(三)取愚鲁而迅速之意。”(许寿裳:《鲁迅的生活》)这段出自鲁迅之口的话,不仅明示了“鲁迅”二字是在别号“迅行”不便使用的情况下,“临时命名”的,而且还为何以使用“鲁迅”二字为笔名,提供了三条明明白白的“理由”。
“母亲姓鲁”是事实,鲁迅的母亲姓鲁名瑞有据可查;而以“鲁”为姓(不仅如此,在《孔乙己》、《祝福》、《明天》等小说中,作者还“杜撰”出了一个绍兴县不曾有的地名“鲁镇”),则正折射出鲁迅与鲁老太太间的母子深情,而决非要制造出一个以“牝狼”为母的“隐”来让后人去“索”。“取愚鲁而迅速之意”同样真实可信(鲁迅干吗要对其挚友——曾专门写信询问“鲁迅”是否为豫才之笔名的许寿裳神乎其名,而不肯以实相告呢?)。从字面讲,“鲁”之“愚钝”义甚明(《论语》:“参也鲁”,集解引孔注:“鲁,钝也”);而“迅”的本义则正是“迅疾”(《说文》、《尔雅》并云:“迅,疾也”。《楚辞·招魂》:“多迅众些”,《文选·西京赋》:“纷纵体而迅赴”,“迅”字亦皆训为“疾”)。从取意上看,“愚鲁”取反意,是对旧时代诸种“聪明人”人格的反叛;“迅速”则取“急疾”意,是自励,也是一种自信(杨霁云曾分析说,大概鲁迅“早年的笔名,含希望、鼓励、奋飞等意义”,此言可信。鲁迅的一些信件署名为“迅”、“飞”,而且他还使用过“隼”、“旅隼”、“翁隼”等笔名,对这些笔名的含义,许广平在《欣慰的回忆》中解释道:“隼,‘笺:隼,急疾之鸟也,飞乃至天,喻士卒劲勇,能深攻入敌也。’……隼性急疾,则又为先生自喻之意。”其言甚辩其义甚明)。
至此,笔者认为,凡存实事求是之心,去刻意求奇求怪之意者,已能得出“鲁迅先生对‘鲁迅’这一笔名的说明是真实可信的”结论;而有悖于鲁迅先生本意的种种奇谈怪论,则终是不可信的无稽之谈。